2006-12-26

金聖嘆 西廂記序

序一曰慟哭古人

或問于聖嘆曰:《西厢記》何為而批之刻之也?聖嘆悄然動容,起立而對曰:嗟乎!我亦不知其然,然而于我心則誠不能自已也。今夫浩蕩大劫,自出迄今,我則不知其幾萬萬年月也。幾萬萬年月皆如水逝雲卷,風馳電掣,無不盡去,而至于今年今月而暫有我。此暫有之我,又未嘗不水逝雲卷,風馳電掣而疾去也,然而幸而猶尚暫有于此。幸而猶尚暫有于此,則我將以何等消遣而消遣之?我比者亦嘗欲有所為,既而思之,且未論我果得為與不得為,亦未論我果得成與不得成,則有不水逝雲卷,風馳電掣而盡去耶?夫未為之而欲為,既為之而盡去,我甚矣,嘆欲有所為之無益也。然則我殆無所欲為也?夫我誠無所欲為,則又何不水逝雲卷,風馳電掣,頃刻盡去,而又自以猶尚暫有為大幸甚也?甚矣我只無法而作消遣也。細思我今日之如是無奈,彼古之人獨不曾先我而如是無奈哉?我今日所坐之地,古之人其先坐之,我今日所立之地,古之人先立之者,不可以數計矣。夫古之人之坐于斯,立于斯,必猶如我之今日也。而今日已徒見有我,不見古人。彼古人之在時,豈補默然知之?然而又自知其無奈,故遂不復言之也。此真不得不致憾于天地也!何其甚不仁也!既已生我,便應永在;脱不能爾,便勿生我。如之何本無我,我又未嘗哀哀然丐之曰“爾比生我“,而無端而忽然生我?無端而忽然生者,又正是我,無端而忽然生一正是我,又不容少住。無端而忽然生之,又不容少住着,又最能聞聲感心,多有悲凉。嗟乎,嗟乎!我真不知何處為九原,雲何起古人。如使真有九原,真起古人,其不同此一副眼泪,同欲失聲大哭哉!乃古人則且有大過于我十倍之才與識矣,彼謂天地非有不仁,天地亦真無奈也。欲其不生,或非天地,既為天地,安得不生?夫天地之不得不生,是則誠然有之,而遂謂天地乃適生我,此豈理之當哉?夫天地生此芸芸也,天地殊不能知其為誰也。芸芸之被天地生也,芸芸亦皆不必自知其為誰也。必謂天地今日所生之是我,則夫天地明日所生之故非我也。然而天地明日所生,又各各自以為我,則是天地反當茫然不知其罪之果誰屬也。夫天地真未嘗生我,而生而適然是我,是則我亦聽其生而已矣.天地生而適然是我,而天地終亦未嘗生我,是則我亦聽其水逝雲卷,風馳電掣而去而已矣.我既前聽其生,後聽其去,而無所于惜,是則于其中間幸而猶尚暫在,我亦于無法作消遣中隨意自作消遣而已矣.得與諸葛公之躬耕南陽,苟全性命可也,此一消遣法也.既而又因感激三顧,許人驅馳,食少事煩,至死方已,亦可也,亦一消遣法也。或如陶先生不遠折腰,飄然歸來可也,亦一消遣法也。既而又為三旬九食,饑寒所驅,叩門無辭,至圖冥報,亦可也,又一消遣法也。天子约為婚姻,百官出其門下,堂下建牙吹角,堂後品竹彈絲,可也,又一消遣法也。日中麻麥一餐。樹下冰霜一宿,説經四萬八千,度人恒河沙數,可也,亦一消遣法也。何也?我顧非我也,未生以前,非我也,既去以後,又非我也。然則今雖猶尚暫存,是非我也。既已非我,我欲雲何?抑既已非我,我何不雲何?且我而猶望其是我也,我决不可以由少誤。我而既已决非我矣,我如之何不聽其或誤,乃至或大誤耶?誤而欲以非我者為我,此固誤也,然而非我者則自誤也。非我之誤也,又誤而欲以此為我,作諸鄭重,極盡保護,至于不免呻吟啼哭,此固大誤也。非我之大誤也,又誤而至欲以此為我,窮思極慮,長留痕迹,千秋萬世,傳道不歇,此固大誤之大誤也,然而總之非我者則自大誤大誤也。非我之大誤大誤也,既已誤其如此,于是而以非我者之日月,誤而任我之唐突,可也;以非我者之才情,誤而供我者之揮霍,可也。以非我者之左手,誤為我摩非我者之腹,以非我者之右手,誤為我捻非我者之須,可也。非我者撰之,我吟之;非我者吟之,我聽之;非我者聽之,我足之蹈之,手之舞之;非我者足蹈而手舞之,我思有以不朽之,皆可也。硯,我不知其何物也,既已固謂之硯矣,我亦謂之硯可也。墨,我不知其為何物也;筆,我不知其為何物也;紙,我不知其為何物也;手,我不知其為何物也;心思,我不知其為何物也;既已同謂之雲雲矣,我亦謂之雲雲可也。窗明幾净,此何處也?人曰此處,我亦謂之此處。風清日朗,此何日也?人曰今日,我亦謂之今日也。蜂穿窗而忽至,蟻緣檻而徐行,我不能知蜂蟻,蜂蟻亦不知我;我今日而暫在,斯蜂蟻亦暫在,我倏忽而為古人,則是此蜂亦遂為古蜂,此蟻亦遂為古蟻也。我今日天清日朗,窗明幾净,筆良硯精,心撰手寫,伏承蜂蟻來相照證,此不世之奇緣,難得之勝樂也。若後之人之讀我今日之文,這真未必知我今日之作此文時又有此蜂與此蟻也。夫後之人而不能知我今日之有此蜂與此蟻,然則後之人竟不能知我之今日之有此我也。後之人之讀我只文者,我則已知只耳,其亦無奈水逝雲卷,風馳電掣,因不得已而取我之文自作消遣雲爾。後之人之讀我之文,即使其心無所不得以,不用作消遣,然而我則終知之耳,是其終亦無奈水逝雲卷,風馳電掣者耳。我自深悟夫誤亦消遣法也,不誤亦消遣法也,不誤不妨仍誤亦消遣法也,是以如是其刻苦也。刻苦也者,欲其精妙也。欲其精妙者,我之孟浪也。我之孟浪者,我既以了悟也。我既了悟也者,我本無謂也。我本無謂也者,仍即我之消遣也。我安計後之人之知有我與不知有我也?嗟乎!則是古人十倍于我之才識也,我欲慟哭之,我又不知其為誰也,我是以與之批之刻之也。我與之批之刻之,以代慟哭之也。夫我之慟哭古人,則非慟哭古人,此又一我之消遣法也。


序二曰留贈後人

前乎我者為古人,後乎我者為後人。古人之與後人,則皆同乎?曰:皆同。古之人不見我,後之人亦不見我。既以皆不見則皆屬無親,是以謂之皆同也。然而我又忽然念之:古之人不見我矣,我乃無日而不思之;後之人亦不見我,我則殊未嘗思之。觀于我之無日不思古人,則知後之人之思我必也。觀于我之未嘗或一思及後人,則知古之人之不我思,此其明驗也。則古人與後人又不皆同。蓋古之人,非唯不見,又復不思,是則真可謂之無親。夫後之人雖不見我,而大思我,此真後人之情也,如之何謂之無親也?是不可以無所贈之。而我則將如之何其贈之?後之人必好讀書。讀書者必仗光明。光明者,照耀其書所以得讀者也。我請得為光明以照耀其書而以為贈之,則如日月天既有之。而我又不能其身謂之膏油也,可奈何!後之人既好讀書,讀書者必好友生。友生者,忽然而來,忽然而去;忽然而不來,忽然而不去。此讀書而喜,則此讀之令彼聽之;此讀書而疑,則彼讀之令此聽之。既而并讀之,并聽之;既而并坐不獨,又大歡笑之者也。我請得為友生并坐并讀并聽并笑而為之贈之,則如我之在時,後人既未及來,至于後人來時,我又不復還在也,可奈何!後之人既好讀書,有好友生,則必好彼名山大河,奇樹妙花。名山大河,奇樹妙花者,其胸中所讀之萬卷之書之副本也。于讀書之時,如入名山,如泛大河,如對奇樹,如拈妙花焉。于入名山,泛大河,對奇樹,拈妙花之時,如又讀其胸中之書焉。後之人既好讀書,又好友生,則必好于好香、好茶、好酒、好藥。好香、好茶、好酒、好藥者,讀書之暇,隨意消息,用以宣導沉滯、發越清明、鼓蕩中和、補助榮華之必資也。我請得化身百億,既為名山大河,奇樹妙花,又為好香、好茶、好酒、好藥,而以為贈之,則如我自化身于後人之前。而後人乃初不知其為我所化也,可奈何!後之人既好讀書,則又好其知心青衣。知心青衣者,所以霜晨雨夜侍立于側,异身同室,并性其住者也。我請得轉我後身便為知心青衣,晨霜雨夜侍立于側而以為贈之。則如可以鼠肝,又可以蟲臂。偉哉造化!且不知彼將我其奚適也,可奈何!無已,則請有説于此,擇世間之一物,其力必能至于後世者。擇世間之一物,其力必能至于後世,而世至今猶未能知之,而我適能盡智竭力,絲毫可以得當于其間者。夫世間之一物,其力必能至于後世者,則必書也。夫世間之書,其力必能至于後世,而世至今猶未能知之者,則必書中之《西厢記》也。夫世間之書,其力必能至于後世,而世至今又未能知之,而我適能盡智竭力,絲毫可以得當其間者,則必我次日之所批之《西厢記》也。夫我此日所批之《西厢記》,我則真為後之人思我而我以贈之,故不得已而出于斯也。我真不知作《西厢記》者之初心,其果如是其果不如是也。設其果如是,謂之今日始見《西厢記》可;設其果不如是謂之前日久見《西厢記》,今日又彆見聖嘆《西厢記》可。總之,我自欲與後人少作周旋,我實何曾為彼古人致其矻矻之力也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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感恩

感謝這兩年所有教導過我的老師,無論是哪一方面的老師。 感謝所有協助過我的人,無論是直接或間接的。 感謝所有來診的病患,感謝你們的教導。 我衷心的感謝你們,無論有形或無形的。 希望未來我可以有能力提供幫助,即使是一點點都好。 祝你們在新的一年,平安、安詳、和諧、快樂。